放火归山

月亮碎掉了

留学生小王 x 按摩女小赞 (泥塑警告)





“你知道为什么美丽城这地方,死亡率是全巴黎最低的吗?”

小赞穿着一条艳红的低胸紧身裙,修长笔直的腿搁在桌子边缘,左脚搭在右脚上,头也没抬,只用眼角的余光瞟一下王啵腿边靠着的果果,说完这句话,也不等王啵回答,只挑起塑料珠帘看着天上模模糊糊的月亮。



王啵做小时工接送果果半年了,一周接两次。

果果是笑姐的女儿,笑姐的店在美丽城,昏暗的一小间屋子,玻璃门玻璃落地窗,密密的塑料珠串儿窗帘永远紧紧拉着,门一推,挑起丁零当啷一串响。

进门一张桌子作前台,桌子后狭长的走道尽头,是两间小房间。



笑姐的店,明面上写着SPA,按摩,推油,王啵等着结账的时候往里头瞄一眼,心里也模模糊糊地明白,这儿有的服务可不仅仅是SPA。但王啵也不多想,他从不费劲琢磨自己弄不明白的事。

笑姐有时候坐在前台,见到王啵来,就塞给他一颗糖,东扯西谈几句,像家乡的大婶子一样亲切。





这次接到果果之后,她一路上蔫蔫的,闷声不响,王啵担心小孩是病了,抱着小姑娘急急忙忙推开笑姐的店门,却没见到人。

果果从王啵怀里溜下来,小跑去里面敲包间门,喊,

“小赞姐。”

里头传出一个女人婉转嗔怪的声音,

“果果回来啦,等一哈子啊。”

过了小两分钟小赞出来了,一袭艳红的紧身连衣裙,裙摆只到大腿根,抹胸在心口勒出一道痕,小赞拉一下裙摆遮住腿,倒把胸口连带着扯得更低了,白花花的两团。



王啵斜背着包站在门口,视线不知道往哪里放。

小赞睇了一眼王啵,神色坦然地拉开抹胸,从胸罩里摸出一小沓子钱,舌尖舔一下手指,点了两张十欧的纸钞递给王啵。

王啵飞快地瞟一眼小赞,没接。

“给多了。”

“瓜娃子,给你就拿着撒。”

小赞走过来,捞起王啵垂着的手,把钱放进王啵的掌心。

小赞的手凉凉的,柔若无骨小小的一只,轻柔地点点王啵的手心。

王啵被烫伤了似的猛缩回手,半晌憋出一句,

“谢谢。”

小赞笑笑,眼尾眉梢泛着一丝红红的余韵。



这时候房间里走出来一个法国老男人,塌陷松垂的面颊上泛着红光,一伸手揽过小赞的腰,在她屁股上用力掐了一把,小赞挣扎不过,软软地搡他几下。

终于等到老男人恋恋不舍地松了手,回头看一眼小赞,理一理衣襟,慢吞吞出了门。

小赞绕开呆站着的王啵,坐回门边的椅子上,把腿抬起搁在桌子边缘,扭头透过层层叠叠塑料珠帘望着窗外,不知道在想什么。

王啵也望着窗外,直到看不见那个老男人的影子了,才发现自己紧攥着拳头,心跳得厉害。



“笑姐呢?”

王啵走上前问。

“你知道为什么美丽城这地方,死亡率是全巴黎最低的吗?”

小赞答非所问,头也不抬地,像是在反问王啵,又像是在问自己。



小赞比笑姐年轻许多,一双腿又直又长,张扬地撂在桌上,眼睛弯起来像细细长长的月牙儿,眼尾吊着一丝红红的水光,头发随意地高高挽成一个髻子,松散垂落下几丝碎发,贴在汗湿的修长的脖颈上。



“因为每有一个人死了,就会有一个原来在黑暗里藏着的人顶替上来,借着他的身份活下去。”

小赞没等王啵开口,就自问自答了。

王啵没吱声,放下肩上斜挎着的果果的小书包,转身拉开门走了。




王啵回去的路上,脑子里嗡嗡作响。

小赞他以前没见过,第一次见,王啵心里有点抵触。

他不太想得明白小赞说的话是什么意思,认识笑姐大半年,笑姐对王啵好是真的,店里总来来往往的男人也是真见过的,王啵也没细想过,这些和自己不是一个世界的人,来店里做什么,带走些什么。

他只知道,笑姐消失了,所以小赞来了,总有种,是小赞不怀好意鸠占鹊巢的感觉。



可是这姐姐漂亮得太生动,不像是该在这样的小店里出现的人,格格不入。

这个看起来一尘不染的姐姐,似乎对自己的美丽漫不经心,坦然地在王啵面前就从胸罩里摸钱。

让王啵慌里慌张,像是第一次跟着爸妈去澡堂看见女人身体的小毛孩,好奇,又隐隐约约地感到羞耻。




王啵也抬头看看天上的月亮,被云缠着,从云缝里漏出丝丝缕缕的月色,捉摸不定。

王啵忽然有点心慌,笑姐的消失,让他不自觉地想要实实在在地捉住点什么,比如一些随时会永久消失的记号。

可是在美丽城,他发现自己简直愣头愣脑,什么也摸不着。







第二次见到小赞,王啵抱着果果淋得像只落水狗。

下了暴雨,王啵把自己的雨衣摘下来,给小孩严严实实地包上,只露了个鼻头,背着一路跑。

偏偏王啵刚感冒,正发着烧,等到了按摩店,整个人稀里哗啦往下淌着水,水都给体温烧得滚烫。



王啵蹲着给一丝不乱的果果拆了雨衣包,果果凑上来摸摸王啵的脑门儿,回头冲里屋喊,

“小赞姐,啵子哥好烫呀!”



小赞裹着青花的浴袍出来,双手拢一拢领口,就要冲过来摸王啵的脑门儿,王啵还蹲着,只能往后躲,这一躲,脑袋里晕晕乎乎的劲儿一股脑全涌上来了,咣当一声就躺在了地上。




王啵再睁开眼的时候已经躺在了床上,被子严严实实地把自己包着,活像个待蒸的花卷。王啵一偏头,迎上坐在床边的小赞笑盈盈的眼睛。

“...赞姐。”

王啵干巴巴地喊了一声,一句“谢谢”却怎么也说不出口。



谢什么呢?谢赞姐全程目睹了自己表演的当场晕倒,还是谢赞姐把自己扒光擦干了塞被窝里?王啵想到这忽然噎住了,自己可不就正穿着按摩店的浴袍呢?赞姐必然都看光了啊!王啵灰心丧气地闭上眼。



“醒了啊,喝点粥来。”

小赞拎过一旁的保温盒,打开放在床头。粥里肉丝的香气一阵阵往鼻子里钻,王啵肚子咕噜一声,不好意思地又睁开眼。

小赞有点心疼又有点好笑,王啵这小孩儿,自己发着烧,也要把雨衣给果果包得密不透风,烧醒了还羞赧得很,看自己的眼神都不知道往哪里摆,话也说不利索。



“我去外面坐会,你自己起来把粥喝了,这有热水,这是隔壁姐姐给的奥肯能,一次吃一片,吃完再睡会儿吧。”

小赞说着起身走出去,门从外头轻轻合上了。

王啵坐起来,在床头愣了好一会,猛地有点想哭。



他十几岁就出国留学,早已经忘了早晨被饭菜的香气唤醒的滋味,有太多个瞬间窝在床角想家想得眼泪汪汪,却只能吸吸鼻子一个激灵翻身起来继续一个人面对新的一天。

王啵也是真心疼果果,觉得果果这孩子就像小时候的自己,乖巧懂事,不爱说话,怕她没人疼,自己就多匀出一点心来疼她。

而那些王啵一个人走过的街,看过的海,喝过的酒,不管多苦,一直以来都只留给自己。

可是在刚刚,一睁眼看见小赞笑意盈盈的,亮亮的一双眼睛,王啵心里就一下子满满的胀胀的,直叫鼻头酸得逼出眼泪来。



王啵没好意思再睡,蹑手蹑脚地起来往外看,小赞坐在桌子边上,拿着一支笔涂涂画画,小赞换了一身白毛衣,看起来又温暖。

要不是王啵知道自己还在按摩店,恍惚间以为是在看高中的艺术生上课。

小赞看见王啵探头探脑,放了笔走过来摸摸王啵的脑门儿,王啵这次没躲,不好意思地笑笑,

“谢谢赞姐。”

“不客气啊,你好点就好。”



小赞进屋收拾东西,王啵走近去看那幅画,画的是一只撑着伞的俏皮小兔子,伞面上挂着三四滴蓝色的雨水。

“赞姐,你画得真好,都可以拿去当艺术品了,能送我吗?留着以后拍卖。”

小赞从后头轻拍一下王啵,

“狗崽子,净瞎说,你要就拿去,别这么捧我。”

王啵嘿嘿笑了,拿起那张画,看了又看,像是终于抓住了点实实在在的,不会消失的东西,是来自于美丽城的记号。



雨到深夜停了,王啵换了衣服靠着门跟赞姐说再见,回头看一眼天上挂着的一弯月牙儿,明晃晃的,清清亮亮。







打那以后王啵接了果果回按摩店,总会留一会,陪果果玩,或者隔老远站着看小赞做饭,收拾。

小赞不让王啵搭手,笑着骂,

“你一个规规矩矩的留学生,少来我们这店里呆着,别人看了不知道说你什么呢。”



小赞也接正儿八经来按摩的客人,自从王啵老来店里,木着一张脸在前台坐着,那些杂七杂八的人渐渐来得少了。

小赞虽然嘴上嫌弃,忙起来倒也觉得,有个王啵在,帮忙收收钱,还少了些麻烦人,也不赖。




一个周五晚上,王啵牵着果果从学校往按摩店走,走到门口,忽然觉出不对劲来,以往悄摸摸紧闭的店门大开着。

王啵站住脚,把果果塞进隔壁理发店大姐手里,慌里慌张跑过去。



店里一片狼藉,门上挂着的塑料珠帘撒了一地。

走廊尽头的房间里传来惊心动魄的一声响,惊得王啵心跳落了半拍,血液一股脑地往上涌,提了脚就往里冲。



一个阿拉伯男人正揪着小赞的头发往墙上撞,小赞双手被反扭着,一侧肩带滑落挂在手臂上,细长的脖颈被拖拽着往后仰,脆弱得让人心惊胆战。

王啵也不知道自己哪来的蛮力,冲上去就扭着打男人,手脚并用,打不过就上嘴咬,趁手拿什么就往他身上砸,疯了似的把人推在地上死命抡拳头。

抡到两人都瘫倒在地,那男人自己摇摇晃晃站起来,冲小赞呸了一口唾沫,悻悻走了。



王啵还跪坐在地上,望着门口,眼睛里透着一股狠劲,垂着手在兜里摸,边摸边说,

“赞姐,咱不报警吗?”

小赞靠在墙角,嘴角红红,眼睛红红,伸出手小心翼翼地拉一拉王啵,

“别报,姐没有身份,警察来了就完了。”



隔壁大姐送了碘酒来,王啵扶起小赞,小赞很轻,蝴蝶骨尖尖地戳着王啵的手臂。

像扶着一只被雨打湿的蝴蝶,一用力就碎了,一松手又会掉进泥淖。



王啵拿着纸巾沾一点碘酒给小赞擦,脸上,唇下,肩头,手腕,膝盖,青的紫的破了皮流出来结了痂的。

王啵手指关节上也往外渗着血,纸巾每沾一下,小赞就轻轻抖一下,王啵自己也抖。

分不清是哪里疼,好像哪都疼,疼得厉害,心里尤其一抽一抽地疼。



“姐…从哪来?”

“偷偷过来的。”

“怎么…偷?”

“坐集装箱,一两个月,捱到了就到了。”

“那…笑姐也是?”

“笑姐给家里写信,说这里有钱挣,我家缺钱,就我一个女孩儿,我不来谁来呢。没身份,要么就顶着别人的名头活着,要么就藏着掖着,熬。我这样,算好的了。人命哪值钱呢。”



王啵盯着小赞黏在嘴角的碎发,一动不动。

她唇下有一颗痣,小小的,说话的时候碎发在上面一下一下地晃荡,晃得王啵的心像被渔网勒紧了似的,喘不过气来。



“别看了,我现在一定很丑吧。”

小赞偏过头去垂着眼看地上。

“不会,赞姐没有丑的时候。”

王啵强行挤出一个笑。

小赞长长的睫毛上下颤了颤,眼角又红了起来。



“姐。”

“嗯?”

“姐,你别做这个了,我养你,我下周开始实习了,拿工资了,转了正钱就更多,还能换长居。”

王啵认认真真一字一句,小心翼翼地说。

小赞回过头来看一眼王啵,没说话,半晌发出一声,不知是笑还是叹气。







王啵晚上留在了店里,睡里屋的按摩床。



半夜,小赞披了衣服悄无声息地坐在床边,借着窗外的一点月色看着床上小孩的睡颜,还有点圆润的脸颊上毛绒绒的,头发乖觉柔顺地贴在额前,手指节上涂了碘酒,黑乎乎的一块一块。



“你家里人送你出来读书,不是为了让你和我这样的人混在一起的。”



小赞失神地望着窗边挂着的月亮,满满当当的一轮,和自己在家看到的一样,又圆又亮,却隔着生了铁锈的防盗网,显得格外远。




第二天早上起来,小赞给王啵拿了一件自己的干净白T恤,换下了王啵身上带着血渍的衣服。

王啵背上书包要出门时,回头看了又看,看得小赞笑着推他,

“好了,我没事,你快去上学吧,下周来给你和果果做四喜丸子,再不走我可赶人了啊。”



小赞示威似的亮出两颗兔牙,一双眼睛水汽濛濛,笑起来弯弯地,细细长长,和第一次见面时那个灵动轻佻的小赞一模一样。

“四喜是说哪四喜啊?”

“哎,你下周来我再告诉你。”







王啵周一没接到果果,问老师,老师说果果今天没来上学。

王啵乱七八糟把刚给果果买的糖塞进裤兜,就往按摩店小跑去,他担心果果生病,跑着跑着王啵又笑了。

小赞姐说今天做四喜圆子,果果要是生病了,自己是不是能多吃几个?



到按摩店门口,王啵伸手就推门,玻璃门哐啷响了一下,没推开,王啵又推一下,还是没开。

隔壁理发店大姐伸出头来,“小王来了啊,赞赞她们搬走了,没跟你说吗?”

“啊?”王啵一愣,恍然大悟似的说,“哦,说了,我忘了。”



王啵走出很远,掏出手机,想给小赞打个电话,问问她去了哪,可是才发现自己连小赞的手机号码都不知道。



要去哪找呢?

一个有唇下痣,会画小兔子,会守在床头嘱咐自己吃一颗药,笑起来像星星一样干净漂亮的,一个没有身份,不存在的姐姐。

王啵要是写寻人启事,也只能写出这样的一句话来。



他们之间相处的日子好像只是王啵幻想出来的一场梦。

小赞什么也没说,带着果果一声不响地走了。就像她突然出现的那天一样,让王啵脑瓜嗡嗡作响。




王啵走到中国城大酒楼,神使鬼差地点了一份四喜圆子,坐在靠窗的位置闷头吃了大半碗。

突然抬起头来看着窗外,眼泪呼啦呼啦地流。

不是说四喜圆子甜吗,是哪四喜呢,又哪里甜了,王啵满嘴只吃出黏了吧唧的苦味来。



月亮细细长长,映在碗里,像小赞笑起来的眼睛,被王啵噼里啪啦掉进碗里的眼泪砸成碎片。​


评论(1)

热度(7)